灰色人生(虎门往事:中年大嫂的灰色人生)
来源:峰值财经 发布时间:2024-05-09 浏览量:次
那一年秋季,我流落于东莞虎门,经同乡介绍,进了一家玩具厂。虽是一名杂工,却总算有了栖身之地。
杂工这工作,虽然没什么含量,还总被人招来唤去,但相比于所谓的“技术工人”,反倒更加自由。
那时的岗位,连上个厕所,也要请示组长,拿到离岗证,找到代岗之人,方可离开。杂工则自由许多,因涉及物料流转,可以满车间跑,有时,还需要前往别的楼栋。
恰恰因为这一便利,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女工,目睹了不一样的人生。这其中,最特别的一位,当属来自鄂地的宋大嫂。
玩具厂女工多,平均年龄在二十上下,宋大嫂人到中年,骨子里却有着女孩的纯真。当然,她的容貌也比实际年龄好看许多。
那个年代,美容一词远不如现在这么普及,更没有什么美颜相机。她被人夸赞“漂亮”,原因源于两点。
一是她热情大方。玩具厂的女工,活泼开朗的很多。宋大嫂却是最特别的一位,她喜欢开玩笑,尤其车间里来了新的男生,总禁不住她的“宋式三问”,很快就一五一十地,把自己的恋爱故事,掏了出来。
问题的关键是,即使交了底,男生们也不记恨于她,反而有一种,把秘密吐露于知心之人的愉悦。能做到如此,功力极不平常。
其二,宋大嫂肤色白净,笑容明丽,说话里,声音里有一种甜甜的味道,像磁石一样,吸引人想与她谈话。
千万不要以为只有男生才有此想法,玩具厂男生极少,平时围绕在宋大嫂身边的,往往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女孩。
她们出门打工,已有了一段时间,见识了许多异乡情缘,懵懂之间,明白了一些人生道理。但心里总有太多太多的疑问、困惑,或者迷茫无助、孤寂烦恼。
她们不知如何消解异乡之愁,而宋大嫂见多识广,在工厂江湖中,行走多年,历经许多人生沉浮,见过的情爱故事,更不知凡几,她来当她们的导师,最为恰当不过。
我与宋大嫂的相遇,有种不打不相识的意味。彼时,我对工厂的规则,没有一点认知。
那一回,我把一筐半成品,运送到宋大嫂的工位旁。后来我才知晓,那是被QC判定为残次品的货物。宋大嫂经验丰富,很快就发现了问题。
大约为了给我这个新人一点教训,又或者那是她一贯的作风,反正,她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个错误。言语极犀利,似乎因为我这个错,整个车间的人,都将为我的错误买单。
我多少读了点书,虽落了榜,也算高中生,这样的学历,在玩具厂并不多,心里不免有些孤傲。这种心态当然可笑无知,但在当时,的确影响了我。
作为一名杂工,进厂一个月来,谁都可以对我指手画脚,我心里早就受了诸多委屈。今天,竟然连一个中年妇女,也在骂我“废人”,我不免怒从心中起,摆开架式,与她互怼。
她一定没料到,表面柔弱的我,竟然内心如此刚烈。那日晚上,下了班,宋大嫂找到我,说要请我宵夜,表示一下歉意。
女人主动服软,我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再追究。于是就去了。或许怕我难堪,她还叫了一位女工作陪。
那女工也是湖南姑娘,大我一两岁,一头披肩发,长着一双桃花眼,煞是好看。因为这双眼睛的缘故,我将她唤作桃花姐。
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,在宋大嫂面前,竟然成了陪衬。宋大嫂换下工装,穿着一件蓝白花纹相间的连衣裙,那双瘦长的手臂,像春风一般,拂在哪里,哪里就留下阵阵微波。
三个人,点了四个菜,猪头肉、炒田螺,外加一盘虎皮青椒。菜端上桌,宋大嫂朝老板作了个手势,片刻,老板笑盈盈地送来三瓶啤酒。
桃花姐把酒分开,一人一瓶。倒满酒,宋大嫂先举杯,讲了几句抱歉一类的话,仰脖子,喝了第一杯。我不善饮,却觉得女子如此爽快,我绝不能输了面子。
喝了酒,话又讲开了,我也知宋大嫂心直口快,没有恶意。我自认算知书达理之人,面对宋大嫂的歉意,不免觉得自己也太小家子气,于是,主动提杯,向她敬酒。
三瓶酒很快见了底,好在宋大嫂见我脸色微红,没再继续上酒。散席之前,我一直记挂着买单的事。
在我看来,即使宋大嫂主动约的饭局,也应该由我来结账。尽管我那时初进厂,还未发工资,余钱也不多,但有时,该站出来时,就得站出来。
宋大嫂没有给我站出来的机会,宴席才进行到一半时,她就悄悄付了款。
这次饭局之后,我与宋大嫂、桃花姐成了朋友。熟识之后,每有空闲,宋大嫂常带我去长安公园、虎门、太平等地。
那年国庆,她们带我去深圳大梅沙。在深圳,我第一次见到了海,打着赤脚走在沙滩上,笑得像个孩子。
按照计划,我们原本当天返回虎门。只是,见我如此开心,宋大嫂和桃花姐决定陪我多亲近大海,亲近大自然。
转眼天色已暗,我们只得去住宾馆。找了许久,在海滩较远的地方,找到一家,但价格仍不便宜。
为了省钱,我们只租了一间房子。
那个年代,出门务工者,大多有过这样的经历,男生女孩一起,借居在同乡或朋友的出租屋里。出门在外,身不由已,况且当年的工友们,心思单纯,挤在出租屋里,还可以谈谈闲天,一点没有违和感。
那天晚上,宋大嫂、桃花姐和我,我们仨也是如此。她俩睡床上,我则在打起了地铺。南方天气炎热,我又年轻,熬一宿,不成问题。
虽然玩累了,但我们仍很兴奋,进了宾馆,各自浴罢,仍久久没有睡意,于是开起了卧谈会,谈起了彼此的梦想与未来。
正是这次卧谈,成了我后来改变命运的关键一夜。我想当一名设计师,桃子姐的梦想,则简单许多,她只想离开车间,成为办公室白领。宋大嫂的梦想,是帮我们实现梦想。
从深圳回虎门后,她制定了行动纲要,催促我们实施计划。在她的督促下,桃子姐去报了电脑培训班,而我从书店捧回了好几本设计类书籍,开始了漫长而乏味的自学。
工夫不负有心人,两年之后,学会了电脑的桃子姐,如愿以偿进了办公室。我离成为设计师的路途仍旧遥远,但阴差阳错,被人事经理相中,也调去行政部,干起了企业宣传工作。
宣传与设计当然是两回事,但多少有些关系,更重要的是,宣传工作接触的人与事,与车间杂工全然不同,开阔了我的世界,也让我遇到了后来的另一位贵人。
当然,此乃后话,也本文主旨无关,暂不提了罢。
宋大嫂见我们皆有收获,比我们更高兴。我们情如手足,不明真相的人,总以为我们是亲兄妹。
好女人会给家庭带来好风水,宋大嫂额头饱满,面目慈善,是福将之人,给我和桃子姐带来了好运气。只是,她自己的人生,则并不如意。
我调往行政部不久,宋大嫂的丈夫与邻村一位妇人有了私情。那女子远不及宋大嫂好看,且比他大三岁,是独居多年的妇人。
宋大嫂没有吵闹,表面上仍波澜不惊,但内心却暗流涌动。若仔细观瞧,会发现她的眉眼里,有着许多此前没有的愁绪。这件事并没有打倒她,将宋大嫂击跨的,其实是另一件事。
丈夫与寡居女人相好不久,她的家庭再遭变故,一直由父母照管的孩子,因一次鞭炮事件,巨大的声响,对耳膜造成了振动,影响了听觉。
恢复手术,需要昂贵的费用。丈夫无能为力,一切只能靠宋大嫂。玩具厂的工资不高,宋大嫂干起了兼职:去一家理发店帮客人洗头。
好几年前,她曾经干过这工作,许多男客感受到那双柔软手掌的温柔,总有情不自禁者,把自己的手,往她身上靠。甚至,许以利诱,想寻找更多欢愉。
洗头虽不轻松,但工钱远比玩具厂多。倘若不畏人言,也愿意放松自己,所获利益,更远胜于工厂。宋大嫂坚守住底线,不被眼前利益所动,不久离开了理发店。
如今,宋大嫂再次走进理发店,当起了兼职的洗头妹。人生来了一个轮回,她年龄更大了,但脸上的颜色愈发生动,身段愈发令人迷醉,寻她洗头的男客,源源不断。许以厚利者,亦有不少。
为了治好儿子的耳疾,宋大嫂只得不断把底线往后挪。世间没有透风的墙,宋大嫂当洗头妹的事,很快在工友间传开了。
在车间见了面,众人不免指指点点,私下谈论,语言中多有讥笑。宋大嫂一律不予理会,大约怕给我和桃花姐惹上什么麻烦,她刻意与我们保持了距离,起初我不明所以,经桃花姐解释,我才明白过来。
那时,我俩都刚转岗位,珍惜新身份,也害怕出意外。因此,对于宋大嫂的刻意远离,反而有一种庆幸,根本没有想过,宋大嫂的处境。
半年后,宋大嫂提交了辞工书。她没对我和桃花姐讲,我也是偶然间,在办公碰到人事同事,才得知消息。
宋大嫂离职那天,我请了半天假,悄悄跟在后面,权当送行。走到厂门,行了几十步,宋大嫂突然转身,我一时定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直至我看到她脸上浮上久讳的笑容,我才反应过来。
我送她到车站,心中有万言千语,却又一句话也讲不出来。汽车要发动了,我站起身,悄声说,嫂子,我想抱抱你,可以吗?
宋大嫂似乎怕我害羞,大方地张开双臂,主动迎接我的拥抱。那个拥抱持续了一分钟之久,如果不是汽车鸣响,我仍不舍得放开。
拥抱时,我悄悄把我与桃花姐各自准备的五百块钱,塞进了她的衣服口袋。钱不多,只是我们一点祝福。
宋大嫂答应抵达老家后,会给我们打电话和写信,告知她的地址,好再续情谊。可她走后,我再未收到只言片语,也从未有电话找到我们。
如今,二十年过去了,不知宋大嫂过得怎么样。这二十年间,我一直在祝福她,也视她为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。只是,当年未曾表示的感谢,再也没有机会说给她听了。(图源网络,与本文无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