纯真博物馆(邂逅“纯真博物馆”)

作者：孙瑜

当我在喧哗热闹、游客众多的伊斯坦布尔贝伊奥卢区，终于寻找到那座深红色的三层楼时，还很难相信眼前普通的土耳其老宅——楚库尔主麻街的达尔戈奇·契柯玛泽街24号，就是文学虚构与现实生活的交汇点——纯真博物馆。

博物馆大门的地址铭牌是金铜色的，镌刻着黑色的文字和一只美丽的蝴蝶图案。看过土耳其作家奥尔罕·帕慕克小说《纯真博物馆》的读者都会知道，那是芙颂的耳环的形状，所以博物馆的图章也是这只蝴蝶。

站在清静的博物馆里，一种异样的神秘感涌上心头——此刻的我正站在现实中的“纯真博物馆”门口，可进门后却将进入一个彻底虚构的文学故事，故事是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悲剧。而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凯末尔，在故事里也建造了一座“纯真博物馆”。

虚构的故事，真挚的情感。虚幻的尽头，竟是现实；现实的源头，来自虚幻。这一所从虚构中诞生的“纯真博物馆”，已存在于这座今古更迭、新旧交替、东西互融的伊斯坦布尔。帕慕克用一本虚构的书构建了一个真实的博物馆，并在这座神秘的城中进行着一场永久的行为艺术。

整座博物馆，都是一些零碎、老旧的物件，一些散落的关于爱的回忆。

83个章节，83个展区。

一进门，便能看到一整面钉满了烟蒂的墙壁。每个烟蒂，都承载过一种情绪，具象着书中的男人凯末尔那难以名状的痛苦：在心上人芙颂嫁给别人以后，他只能沉迷于搜集她用过的所有物件。

那些烟蒂的形状，每个都那么独一无二。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凯末尔当时的心情：“我的胃里有午饭，脖颈上有阳光，脑子里有爱情，灵魂里有慌乱，心里则有一股刺痛。”

还有很多很多芙颂用过的小物品：耳环、笔、发卡、钥匙、扇子、香水瓶、手帕、胸针……都是凯末尔在8年的时间里一点一点从芙颂家偷出来的。当我看到它们数量浩大又整齐地排列在博物馆里时，感受到的是时间行走时清晰的脚印，还有爱情在时间中澎湃的刻度。每一件物品，都能帮助凯末尔回溯到与芙颂相处的那个时刻。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，必须借助礁石或者水草，才能完成一点点洄游的旅程。

这些现实中的物品又构成了小说中每一个章节中的细节，而小说的细节，又能延展出那些物品亲历的场景。整个博物馆，在这种虚实之间不断地穿梭，讲述着同一个问题——爱是什么？

其实，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保留着一所纯真博物馆。不一定是某件能换回记忆的物品，或许是一首老歌，一种食物，一段旋律，一个地名，一股香味……

谁没有过纯真年代？又有谁没有爱过一个人呢？

总会有一个人、一段感情，在心里留下一份纯洁的印记，留下一章毫无杂质的美好。那所有的美好、所有的回忆，既是爱的无数个分身，也是心灵与心灵的细密交合，再伟大再虚无的爱，也需要一个个细节来承载、来感知。就像，灵魂不能没有肉体。

书的结尾，是凯末尔的一句话，也就是“纯真博物馆”里贴在阁楼上凯末尔的小床对面的那句话：“让所有人都知道，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。”当看完这座“纯真博物馆”后，我终于能理解凯末尔的幸福了，因为他的幸福根本与芙颂无关，芙颂只是他坚守纯真的一个载体。

但是对于芙颂，她的幸福只有和凯末尔最开始的44天。那才是一个纯真少女毫无杂质的爱情。但是，凯末尔轻率的愚弄，却使她再也不可能相信爱情。所以，她会在他与别人的订婚典礼上消失。事实上，在那以后，芙颂的心就已经死了。

后来，追悔莫及的凯末尔圣徒般地爱着芙颂，但这爱却不能给她滋养，不能让她变得幸福，那么，这份爱，究竟是什么样的爱？

所以，他们再次在一起的幸福会以芙颂的死亡为终结。她明白，一旦他们的爱情进入日常，进入吃喝拉撒，就会顷刻失去他全部的爱，甚至会让他嫌恶地转身而去，而且决不回头。到那时，还会有这所“纯真博物馆”吗？

爱情最怕的不是得不到，也不是廉价的得到。而是得到以后，在毫无防备的日常中，无法时时处处都展示出完美的一面。哪怕是米开朗琪罗的圣母雕塑，都不能从背面欣赏，何况生活中的女人。

纯真之所以宝贵，恰恰来自易碎。

凯末尔对芙颂的爱难道不是一场脱离日常的独角戏、一场我行我素的行为艺术吗？所以，即使芙颂死了，也不影响他的坚持，反而彻底神话了他坚持的这场爱的纯粹，成就了他的“纯真博物馆”，帮助他抵达了他的终极幸福。

即使寻找到了这座“纯真博物馆”，《纯真博物馆》的故事也永远没有答案。

日光从树缝中洒落，犹如漫游的长镜头，记录下这座城的点滴标记，记录下承载着记忆的每件物品，每个人，每件事，然后，浸润入伊斯坦布尔所有的爱与忧愁。

本文刊登于2019年3月6日河南日报10版中原风。